杭城接连阴雨,虽说江南烟雨如诗,日子久了,也易引起愁思,“戍角凄凉清漏永,江南烟雨何堪省。”大概就是这种情绪。与朋友聊天,常常言语露出回忆之语,朋友笑话过于沧桑,与年纪不符。其实人至中年,鬓发微霜,韩愈《祭十二郎文》:“吾年未四十,而视茫茫,而发苍苍,而齿牙动摇。”虽然不似韩愈早衰,但几十年江湖漂泊,心境苍茫,易起怀念,想必朋友也是可以理解。若不怕朋友笑我不知民生稼穑艰辛,独坐西湖岸边青檐小亭,看轻风细雨,杨柳叠烟,余花落处,满地缤纷,倒也不负年华。余光中先生曾说:“一打少年听雨,红烛昏沉。再打中年听雨,客舟中江阔云低。三打白头听雨的僧庐下,这更是亡宋之痛……”余先生楚骚心事,满满的都是诗意,因此有少年红烛,海天高远之境,只是白云苍狗,人生短暂,斯人已逝,世间恐怕再无《听听那冷雨》,杏花春雨江南,亦有残山剩水之憾。
雨可听,可亲。下在空中,淅淅沥沥,落在公交车顶上,是哔哔蓬蓬。父亲坐在公交车上,我紧依着,站在他边上,我的目光停留在父亲的头顶,停留在父亲的后背。多少年前,我和两个妹妹要去外公外婆家,父亲在板车上铺上棉被,兄妹三人就钻进被窝,嬉笑,玩耍,累了,睡了,醒来,父亲在前面拉,母亲在后面跟着。望着父亲的后背,宽厚有力,父亲的脚步,矫健轻松,父亲头上的一头黑发,春风吹拂里,肆意飘扬。我家到外公外婆家三铺路,父亲拉着板车要走三个小时。这三个小时里,沙石路上,欢笑声时时响起,父亲的背影就这样深深地烙刻在我的心中,我想父亲的背影也会深深地烙刻在我两个妹妹的心里,我们幼稚的心里都觉得父亲永远不会老。听听冷雨,一眨眼,是从儿童听到中年,父亲大概没有这种诗意的感悟,也从青年听到老年。父亲的背已不再挺拔,父亲的黑发全靠染色剂来帮忙,头顶稀疏的头发根部并不肯帮忙,白色全映入我的眼帘。公交车摇晃着,如同我此刻的心情,我想拥父亲入怀,就像多少年前他抱着我那样,但中国人的含蓄让我的这点想法都退却,我怕吓着父亲,默默地,望着窗外,湿湿的灰雨斜洒在车窗,蜿蜿延延,流光明晦,浮漾出各种造型图案,街头行人匆匆,身影模糊。
细雨绵绵,溪桥烟柳,雨亦可思。叮叮咚咚,细细嗦嗦,雨声如琴,琴声幽幽,疏影弄月,雨打芭蕉,琴声悠悠,一叶扁舟,一点渔火。也是在父亲拉着板车的年龄,我拎着一个包,从体制内翩然而出,开始了夜雨江湖之路。江湖是冷酷的,你可以说理想谈情怀,一切都是以能凭一己之力生存下去为前提,这一刻的细雨蒙蒙,冷漠又无情。江南的烟雨轻尘中出发,过中原大地的黄土厚重,游历过西北大漠的苍茫,感受过东北地区的冰雪,扎根于云贵高原的七彩土地,煎熬,焦虑,落寞,孤独,失败,惆怅,所有的情绪,都曾在一个节点爆发过,曾经去一个新的客户单位跑业务,所有的殷勤献媚,低声下气,都毫无作用,怏怏而出。这个单位坐落在山区,又无车可坐,只能慢慢沿泥路往回走,一阵大雨从天而降,简单狂暴,我不想躲避,任雨水淋在自己伛偻的身上,泪水盈盈,一脚一脚,道路泥泞坎坷,我知道,我要长啸一声,三十功名尘与土,八千里路云和月,我必须目光坚定。那一场雨,是中年听雨,听过之后,便也江阔云低,云淡风轻了。一叶扁舟,江湖也可遨游,一点渔火,也可尽照柳岸江雪。
倚楼听风雨,雨可悟。雨打芭蕉,巴山秋池,也是问君归期,江湖的刀光剑影,久了,便也让人生厌,而安逸太久,四体不勤,五谷不分,也更让人生恨。庄生晓梦,往事如烟,人世间的大多事物,大致与自然的春繁秋收相同,雨下久了,便也思念风和日丽的日子。
“春雨断桥人不度,小舟撑出柳阴来”的诗句很美。“迟日江山丽,春风花草香。泥融飞燕子,沙暖睡鸳鸯”也很美。雨季过后,西子湖叶底微风,水面波光,天边云影,重重光与色在春风骀荡中醉人魂魄,那也是人间最美的春季。丽日,春雨,杏花,一切新鲜生意向我们飘飞舞动而来,这就是最好的江南,这就是最好的人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