处暑,近午的日头依然灼热。一拨操温州口音的游客,兴致勃勃地穿行在千年古村花坦。
“前方这幢古建筑就是乌府,始建于明正统年间……”每到一处,随队一位身材敦实、戴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向游客一一解说。
这名义务讲解员便是朱欣丰,沙头镇花坦中学的一名教师,亦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。
百年商铺
朱欣丰曾祖父留下的老宅,坐落于溪山路129号,在乌府斜对面,共五间。
花坦中学距老宅仅几步之遥,朱欣丰时常踏着落日的余晖,信步拐进溪山路。老街处于古建筑的中心轴,依次穿过明代“溪山第一”牌楼、乌府(敦睦祠)、宪台、及散落的古亭、古民居。
站在老街上,古建筑在夕阳下,光影交错;旧时光与现实交织,迷离而温暖。
曾祖父朱增珏,生于光绪乙巳年(1905年),系百年老字号朱源生(发兑)的创始人。“源生”含“生意像流水源源不绝之意”。
朱欣丰听父辈们讲,曾祖父发家始于“乌府”,在那里开商铺,赚得人生第一桶金。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,建了这座宅子。铺子迁过来后,扩大了经营范围,有鱼咸(水产干货)、铁器、布匹、南杂,批发兼零售(发兑)。一楼北面临街五间铺面,其规模彼时在珍溪流域屈指可数。生意繁忙时,还雇请帮工。因与乐清接壤,鱼咸直接从乐清购进,然后雇脚夫经永乐古道挑至店中;铁器、布匹、南杂等从温州采购,在珍溪口湾埠头坐舴艋舟至温州朱柏码头,跑一趟得花四五天时间。
彼时的买卖方式,有银元换物,也可以物换物。遇到年成不好,粮食歉收,时有上门赊账者,曾祖父总会笑脸相迎。曾祖父还在二楼腾出一间客房,专供远道而来的客商留宿,而食宿费分文不取。“朱源生”商号以“义、信”二字在十里八乡赢得口碑,生意愈发红火。曾祖父去世后,家人在店堂下的地窖夹墙里,意外发现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银元。
朱增珏有两个儿子,即朱欣丰的祖父朱景相和小爷爷朱景成。兄弟俩成家立业后,朱景成接管了他父亲的铺子,在老宅西头经营。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,个体商涌现,生意日趋萧条,转而在村头新居开起了饭店。朱欣丰的父亲,在老宅东头开了几年自行车修理铺,不久也盖了新房,老宅便沉寂下来。
老宅里的童年
朱欣丰的祖父母在他父亲幼年时就去世,“父母的一生很是艰难。”
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父母带着小妹随本乡“弹棉大军”外出谋生,十一岁的朱欣丰成了“代理家长”,带着九岁的弟弟和七岁的大妹一起生活。
彼时朱欣丰正是贪玩的年纪,白天上学,一日三餐,一顿热饭,两顿剩饭。余下的时间,跟伙伴们在“乌府”捉迷藏,或是将一块店铺门板在门头一支,各自拿上一把自制的乒乓拍,便可来一场天昏地暗的厮杀。
忆起童年时光,不善言辞的朱欣丰话语一下子多了起来。 “害怕的是夜晚,黑魆魆的老屋让人瘆得慌,躲进被窝,才迷迷瞪瞪地睡去。”某个冬夜,村里放电影,散场后,不见弟弟回来,慌乱中,拉上大妹,沿路呼唤。“当我们叫开了电影院的守门人,手电筒映照出一个弱小的身躯,弟弟伏在长条凳上正酣睡呢!”
童年的经历,让朱欣丰比同龄孩子多了一份对生活的感知。
事业之外的“事业”
年届五旬的朱欣丰,其生活半径始终离不开故乡。
1994年,他回到故乡,在花坦中学任教。让他颇感自豪的是,在其连续担任四届初三毕业班班主任期间,但凡考上永嘉中学(定向生)的,无一不是他班上的考生。
朱欣丰有诸多“社会头衔”:首届县广电市民监督员;溪山人文社科志愿者服务中心主任兼书记;市县优秀志愿者……一摞鲜红的获奖证书,是对朱欣丰近二十年“公益路”最好的肯定。
花坦自古学风甚盛,历代文人辈出。朱欣丰的另一嗜好是扎入故纸堆,收集当地的人文历史。古村的历史典故,一景一物,皆熟稔于胸。2000年,他整理、结集《花坦古村景物志》一书。
遥想当年,素有“溪山第一”之誉的明代“布衣状元”朱墨臞,不入仕途,在家乡办学授业解惑。作为其后裔,朱欣丰常常义务为慕名而来的各地游客讲解,不遗余力地宣传家乡的那些人那些事。
采访当日,朱欣丰一家刚拿到2021年度市级“绿色家庭”荣誉证书。去年还荣获县“墨香家庭”称号。
访源笙小院
由于多年无人居住,老宅渐显破败迹象。
去年年初,就修缮一事,一家人达成共识:外观保持原貌,屋内格局不变。
上周末,记者应邀前往小院。
百年老宅坐北朝南,为两层砖瓦结构,五开间面“溪山路”一字排开。浅灰色的外观,在周遭一众古建筑物中,显得古朴而宁静。
门前,一条淙淙作响的小水渠绕墙而过。正门上方,一块由当代书法家周东芬题写的“百年源笙小院”匾额,甚是醒目。据主人介绍,匾额的位置,原有硕大的“朱源生发兑”商号字样浮雕,文革时遭至毁坏。
跨入室内,仿若跌入一段旧时光。
门厅设有一桌、一箱、一橱,橱上饰有精美的戏曲人物。主人说,这些老物件都是曾祖父留下的。
抬脚进去便是工作室,与其说是工作区,不如说是一处小型收藏馆。不足十五平米的空间,靠墙的一排架子上,被各种老物件占据,以酒器居多,多为主人从坊间收集。另一面墙上,展示的是知名书法家的作品。一时间,目光不知落在何处。
会客室与之相连,以中空的花窗式大木框隔断,里头的陈设与外室约略相同。餐厅一侧挂着几帧他女儿朱栩瑶的书法作品,临窗处贴有“朱氏家规家训”,随意中见心思。
仄仄的木梯通往二楼,楼梯尽头为其女儿的工作室,后间客栈仍保留着曾祖父在世时的样子。边上的几间卧房,亦未作过多改动。
朱欣丰说,修缮老宅,一为纪念曾祖父;二是创造这样一个平台,希望女儿有机会能够把艺术圈里的人带到老家,助力古村发展。
老宅的西头系朱欣丰小爷爷家,屋前有一处荒废的大院子,朱欣丰打算将它租过来,对老宅进行整体规划。 “我是名‘理工男’,在设计与审美上难免有局限性。若有志同道合者,可共同设计经营,以吸引更多的文化人‘入驻’古村。”
“走回来”
这一想法与女儿朱栩瑶不谋而合。
就读于兰亭书法艺术学院的朱栩瑶,今年暑期,在沈阳备战考研,目标是鲁迅美术学院文物修复专业。
“小时候,父母每次带我外出旅游,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博物馆。”朱栩瑶七岁开始习书法、篆刻,涉略广泛之后,接触到一些古建筑方面的书籍,便不能释手,
在大学期间,朱栩瑶担任教育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基地书法篆刻助理。其书法和篆刻作品在专业领域内开始暂露头角,入选浙江省第六届女书法家作品展暨第五届女篆刻家作品展;去年,被授予“国际篆刻精英”荣誉称号。
“虽然在县城居住,但对家乡并不陌生。每逢节假日,父亲除了参加公益活动外,就会带我们去老家看望祖父。老宅修缮,我把太爷爷留下的一把太师椅,摆进了上塘家中的书房。每当触摸岁月在它身上留下的包浆,内心会莫名地安然。”
在女儿的心目中,父亲心思细腻,总以言行影响、激励着自己。“记得我进入高中,父亲在老家辟了一块果园,种上葡萄、橘子、桑葚。他说, ‘等你高考时,果园也迎来收获’。果不其然,高考结束那年,桑葚大获丰收,我也如愿考取了自己心仪的学校。”
“楠溪江枫驿民宿是我闺蜜和她母亲共同经营的。我想等研究生毕业后,也要回温州发展。”在电话里,朱栩瑶笃定地说。“永嘉籍的一些书法界前辈,他们选择‘走出来’,而我要‘走回来’。在城市里发展固然有很多可能性,但乡村同样未来可期。”
对于女儿的未来规划,父亲朱欣丰并不知晓。
“器具质而洁,瓦缶胜金玉。”蓦然想起这句朱子家训。朱欣丰将其装裱,悬于厅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