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元138年,永宁县建立,县域包括现温州市和台州、丽水的一部分。公元323年,永嘉郡建立,永宁县属之。公元589年,隋永嘉郡废,永宁县改名永嘉县。公元6世纪初,著名的文学家、药物学家、道教茅山第七代祖师陶弘景来永宁隐居,留下许多遗迹和传说。
明代永嘉著名的文人姜准,在所著的温州掌故集《歧海琐谈》中记云:郭若虚《画论》有陶弘景(456—536)《永嘉邑居图》。考之地志,玉环山之木流岙、贤宰乡之永宁山、永宁乡之绿嶂山、清通乡之乌石、白泉山均为弘景流寓之区,见有遗迹存焉。可能是姜前贤读书太多,记混了。宋人郭若虚的著作当为《图画见闻志》,或许是姜之笔误,或是另为他人之作。而当代有学者认为郭所称的陶画《永嘉邑居图》可能是南齐陶景真或宗炳(375-443)所画之《永嘉屋邑图》,而偏重认为为宗炳之作。此二人的在世时间都要稍早于陶公,宗炳死后13年陶公才出生,且陶公是公元507前后才到永嘉的,可谓迟又迟矣。顾名思义,他们的画里不可能有描述陶公在永嘉的行止,两人的画与陶公绝无关联。
《梁书》与《南史》中都有陶公的传记,比较来看《南史》为优。两书皆称陶公热衷著述,独《南史》记录其著作有十几种,其中就有《古今州郡记》《图像集要》,顾名思义,此两书中都有图籍之作,况其在永嘉郡时间较久,活动范围很大,按他的习惯是不可能没有永嘉方面的著述,故未能否定其中或有一幅《永嘉邑居图》。历史曾有过一部《永嘉图经》,也有说是陶公修的,那么就可能画有此图。或说是隋唐时编纂的,其中也不可能抹杀陶公在永嘉的行踪,也可能直接转抄此图。也只有此说成立,才能确定姜准之说,当然我们不能否定其著述态度。
司马氏篡魏建晋后,中国战乱频仍,朝代更替频繁,陶公活了80来岁,就经历三朝。一个充斥着杀戮的时代,对保全肉身才能修炼有成的道家来说,陶公看到身边被杀的人太多了,保不定哪天糊里糊涂地死于非命。这是个惹不起的时代,而凭他的生活智慧,却是完全躲得起的。
于是就在南齐永明十年(492)辞官,归隐句容茅山,自号华阳陶隐居。十年后,南齐就完了,这对他一个归隐的人而言,豁免了一切不可测的麻烦。作为新王朝的开创者萧衍,与陶公交情极好。陶公马上派遣徒弟送去颂表,表示祝福,并为其定国号大梁(502)。
问题是梁武帝是中国历史最崇信佛教的皇帝,在其立国的第三年(天监三年504)四月初八就下发了《舍事李老道法诏》,诏告天下废弃道教信仰。诏中称道教为邪法,并发誓在今后要举国全面信仰佛教,同时开始打压道教。虽然如此,这时皇帝还没有为难冷落这位卓越的朋友,时通书问,时加关怀,但已足以使身为茅山道教教主的陶公忧惧不已。只好先靠近佛教,以示不二。于是传言自己在梦中被佛授予“菩萨悬记”,且命名为胜力菩萨。并在茅山尽量多作些为朝廷祈福的法事和求雨活动,以表忠诚,但仍然乾乾终日,作着如何才能避害的考量。
陶公为人处事,区分明确。在茅山为方便生活与修道,居然作起了建筑师,设计营造了一座三层高楼,自居其上,徒弟居中,客人居下。为了炼丹,专门造了华阳下馆。当然他是得到了上好的丹书秘笈,并研习通透,充分作好了炼丹的理论准备。其实炼丹动辄数月不离丹鼎,就安全得多。但梁武帝还是深表鼓励,送来不少珍贵的炼丹材料。《南史·陶弘景传》云:弘景既得神符秘诀,以为神丹可成,而无药物。帝给黄金、朱砂、曾青、雄黄等。后合飞丹,色如霜雪,服之体轻。
天监四年九月初九,在华阳下馆的丹室内开炉升火,到第二年正月初一,开鼎一看,效果不如所愿,白白浪费了砻糠1200斛。砻糠是质轻之物,每斛不足30斤。这次用去了40000多斤,那得从13万斤稻谷中得的。那时稻谷亩产量约200斤,那至少得种700来亩才能满足他炼一炉丹所需之砻糠。炼丹不成,他扬言说,这里因为离朝市太近,人人都知道,都说能炼成的,犯了冲了,这是大忌啊!那一定要找个“声迹旷绝”的地方才行。于是奏请梁武帝准许他远行寻找合宜之地,得不到诏许。宋郭嵩著《华阳陶隐居内传》云:自称静斋五旬,黑夜从者二人,改名王整官称外兵。就乔装改名,向东南而来,云游寻找炼丹佳处。
天监七年(508)离开茅山,经绍兴到天台。本拟往闽北霍山的,因海道与山间陆路多盗匪之故,又转道东阳,停留在长山,在途中梦见有人对他说“欲求还丹,三永之间。”他想在永嘉永宁永康三地之中当有宜修炼的地方。先到永康,发现其山最为高绝,环境不错,但没有那么多田种稻蓄糠,一时陷于两难。
这时,一个永嘉人对他说,我们那儿的山水最是清淑,适宜你老人家长居修炼。天监八年春,就与这人相伴翻山越岭来到永嘉,投奔永宁县令陆襄。
陆襄这个人学行都很高,尤以仁孝为人称道,是陶公的旧相识,天监三年,出任永宁县令。陶公的来到,让他颇为高兴,一番寒暄,热情接待之后,就亲自送他到永宁县的道教管理场所天师治堂中居住。在堂里他收了已在此生活的永嘉少年周子良作弟子,师徒关系特别好。
砻糠性偏碱,富含钾,系稻谷之余,有减弱丹毒的功效;而在燃烧时火力均匀平和,能使温度恒定,不易出明火,因此炼丹家认为是炼丹药上好的燃料。历史上比较优良的稻种是到唐代才从越南引进的占城稻,生长期较短,产量品质较好,永嘉农村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还种占城稻,后逐渐被杂交水稻淘汰。陶公来楠溪时的水稻还是中国传统的自培品种,产量较低,一般是暮春三月下种,夏初插种,到冬天才收割,陶公认为经四季长成的楠溪稻谷,品质很好,其壳最符合炼好丹的天然条件。而当时的永嘉沿江水位比现在要高,水域比现在大,还没有大片的稻田。从现代的地理条件来看,当时能有大片稻田的地方,只上塘有一定的面积,主要还是茗岙、云岭山中水源丰沛的梯田才是最好的,且亩数多多。
因此,《华阳陶隐居内传》云:后入楠溪青嶂山,爱其稻田乃居。集卷云先生因以此行皆不偶,自缘海数郡从来晏如,二三年来无山不寇,先生亦僦田自作,复值岁饥。从这一段话,我们可以出,陶公在永嘉的二三年时间,就在山里面租田自种,可能还在这些地方开垦农田,增加种植面积,以便获得充足的炼丹燃料。我们当以茗岙、云岭的田曾被陶公开发过而傲骄,可以很好地成为长寿之乡的最佳注脚。意外的是那段时间,偏逢连年干旱灾荒,粮食减收,山中盗贼蜂起,陶公辛苦所得的稻谷,常被盗劫了去。于是又在天监十年带着徒弟周子良取海道,到闽北的神仙之所都霍山考察,发现那里也是人稀田寡,复以无糠为患,又只能回到永宁。
姜准以图所指,结合温州的地方志书,得出结论,认为贤宰乡之永宁山、永宁乡之绿嶂山、清通乡之乌石、白泉山均为弘景流寓之区,还有玉环山之木流岙当时也属永宁县境。我们从现在的明代两种《温州府志》和明清的《永嘉县志》中对陶公在永嘉住处来看,也确是如此,都在楠溪江流域。
陶公收集弟子周子良仙去后的遗文,编成的道教重要典籍《周氏冥通记》的卷首就说:天监八年(509)隐居东游海岳,权住永宁青嶂山。回到茅山后仅3年,周子良就仙去了,陶公亲手记录的,当然没有问题,永宁青嶂山是明确的。同样的出处有元道士刘大彬编的《茅山志》中收录的《许长史旧馆坛碑碑阴记》,也记录了(陶公天监)七年(508)往永嘉楠溪青嶂山。这时间的一年差别,碑载是以陶公离茅山算起,而陶公却是以到达青嶂山的时间为记录时间节点,并不相悖。
明弘治《温州府志》载,青嶂山在郡西北四十里,即陶贞白隐居之地。上有大河,张又新有诗;列真观,俗称冷水观,其巅有凌霄庭,宋皇祐初道士柯可崇筑庵于此辟谷,麓有陶真君祠,山号七峰,水名冷水,有炼丹井、石棋枰。永真观,在贤宰乡,梁天监元年建。明万历《温州府志》载,乌石山、扶轮山在四十一都。明嘉靖《永嘉县志》载,乌石山,在仓山之后,陶贞白隐居之处,上有水湖。清光绪《永嘉县志》载:青嶂山,在城西北四十里,一名乌石山,上有大湖,浩渺无际,山号七峰,水名冷水,梁陶弘景栖止于此。宋列真观道士柯可崇造绝顶,筑凌霄庵以居,导引辟谷,猛虎驯伏,其旁有陶真君祠、炼丹井、石棋枰。永真观,在贤宰乡,梁天监年建。又引《府志》《康熙志》所载,列真观在贤宰乡吕浦。从以上府县志记载来看,都说明青嶂山在永宁县城(即郡城,今温州市区)西北四十里,大致是在梅岙到桥下之间的山中,也就是中塘后山即永宁山的西部,而这一带山上,现在是没有大湖。所以一般认为是现金溪瓯渠后的山上,与茗岙昆阳一带为分水岭,也在郡城之西北,方位基本没错。而这里山两面都有大批的梯田,山上也有一个比较大的天然水塘,今名大塘,而谈不上“上有大湖,浩渺无际”,此处原还有一天窗寺,说起来挺对境的,但遍问当地人,都不知道有什么陶真君祠、青嶂观、列真观、永真观、炼丹井、石棋枰,也许是地貌沧桑,年代悠远之故吧。这一带山区离永嘉县城绝非只四十里,也只能说古人的计程里数,只是大概。
而其中所称的:列真观,俗称冷水观,其巅有凌霄庭,宋皇祐初道士柯可崇筑庵于此辟谷;麓有陶真君祠,山号七峰,水名冷水,有炼丹井、石棋枰;永真观,在贤宰乡,梁天监元年建。又引《府志》《康熙志》所载,列真观在贤宰乡吕浦。这两观虽然名字有一字不同,永列两字草书相似,可能系传抄之误,当以列真观为是。而俗称冷水观,这就奇了怪了。那么就可以推定此道观就在这儿,建于天监元年,有人以为这就是天师治所,符合陆县令送陶公憇居的时间距离和条件。
有郑同学是今李浦村人氏,我常笑称他是离谱人,其原因有五,一是历来该村非姓李人住,二是和尚庙却叫冷水观,三是石头是浮的(渭石旧名叫浮石),四是紧邻上塘,出入上塘,却是古贤宰乡,后东岸乡,与古永宁乡,后上塘镇(乡)无关。而贤宰乡吕浦之说,吕李两音接近,上塘方言中把ü读u,把吕读柳,而在永嘉方言中常把u、ü读作ai,如佛、物、橘等字,故楠溪有些地方的人会将吕读成李,就有了互讹之嫌。冷水观今名九峰寺,以为后山有九峰,这只是数法不同,或是过去山上树木高大,遮住两侧低矮的两峰吧。还有,凡陶公所住之地都兼有佛教构筑物,在崇道的同时也礼佛,茅山、大若岩、陶姑洞皆如此,所以这些地方至今都是两教并存的,也为我们把九峰寺叫冷水观原因找到了注脚。冷水观到永宁县城的距离可能接近四十里的,光绪《永嘉县志·乡都》有“李浦,四十里”的表述,正好在此,而方位却偏北了些,可能也是被古人大概了!只是如今这九峰山上是没有大湖的,聊备一说。
明嘉靖《永嘉县志》载,乌石山,在仓山之后,陶贞白隐居之处,上有水湖。明万历《温州府志》载,乌石山、扶轮山在四十一都。永嘉有不少地方叫乌岩,但叫乌石的地方,只有上塘明珠花园与体育馆前的一片山叫乌石,但山较低矮,海拔只有七八十米,山顶上大湖是没有的。乌石山、扶轮山在四十一都之说如何?乌石山在仓山之后,今东城街道有山仓一地,其后之山或许名仓山,其后之山古属清通乡四十一都之陡门山,所谓的扶轮山今之牛轮山,是一处看日出的好去处。陡门山的山顶上是有一些仰天湖,但都面积较少,绝无浩渺之概,也无陶公的传说了。
清光绪《永嘉县志》载,永宁山,在城北八里,一名北山,郡之主山也,陶弘景隐居于此。现永宁山也湮没了陶公遗迹,几经查访,未能落实。然姜准所谓的贤宰乡之永宁山、永宁乡之绿嶂山、清通乡之乌石为陶流寓之区。绿嶂山在上塘之东的浦东到沙头一带,现也无有关陶公的遗迹之说,但在冷水观之东北,隔楠溪相望。而所谓的乌石山在冷水观之东,也相距不远。况古人取地名往往是相对的,青绿就是很好的对称之谓。这一空间结构,我们不难看出陶公的活动范围以是今上塘为中心的楠溪腹地,向外拓展,符合他将自己修炼过程中的不同功能处所作因地制宜,分开设置的行为习惯。
姜准所指陶公另一处重要的居所是白泉山,即今大若岩到碧莲交界的一带山体。弘治《温州府志》载,大若岩,在郡城西北一百五十里,一名真诰岩,又名赤水山,梁陶弘景复于此纂集《真诰》。万历《温州府志》载,大若岩在白泉山,去郡城西北百余里,梁陶弘景于此纂集《真诰》,故又名真诰岩。清光绪《永嘉县志》载,大若岩,即赤水山,在城北一百二十里清通乡四十四都,梁陶弘景于此修集《真诰》。梁陶弘景栖止于此,著《真诰》藏于石室。真诰岩、白云岭皆其遗迹。又引《雁荡山志》云:陶公洞,在城北一百八十五里,在梅坡。
诸多文献记载,现大若岩陶公洞是比较确定的陶公遗迹,早在唐咸通七年知县崔道融建真诰祠于洞旁。大若岩镇的居民向来称道士岩,而不叫陶公洞。从乾隆二十九年大若岩僧释莲舟编的《大若岩记》中可以看出,陶公洞之名出于晚近,更多的在清以后。此书中还有大若岩西有陶山的记载,不知何谓也。而在明以前都称石室或真诰岩、赤水岩。谢灵运《石室诗》有“石室冠山陬”句,可知在那时,这个洞地势较高,不像现在离溪流那么近,据地质勘探得知,今洞外公路内平坦下9米深处都为泥砂冲积层,系历年来溪流冲程抬高河床所致。南宋乾道二年(1166)大水,洞中为泥砂淹塞,河床提高可能最多。洞左现至今十二峰景区入口处为白云岭,河床升高,山体因造公路降被降低后,岭不复见,但所在地居民则必称白云岭。
一般人认为,陶公洞名正言顺只是道教场所,与佛教无关,但偏偏是这里的佛教与陶公有关,就在他之后,才有了佛教香火,到宋代形成三教圆融之所。清光绪《永嘉县志》收载了《雁荡山志》的记录:陶公洞,在城北一百八十五里,在梅坡(今鹤盛镇梅坦)。这是在楠溪江旅游开发之初,永嘉的好事者以为大若岩既有陶公洞,那么梅坦那个洞就杜撰成了陶公的姊妹居之陶姑洞。而至今云岭与西源的老人仍称陶公洞,洞中的一个清光绪十四年造的纪年小方石香炉就赫然刻着“陶公洞”三字。且彼洞中也有与陶公洞一样的白鲞洞、流米洞传说,更相似的就是彼洞也是佛道两教共处的宗教场所。大若岩那时的水田不多,而在洞中修撰道经《真诰》,却是最好不过的场所。而云岭山上梯田多多,环境条件颇符陶公之意。古人有诗云:岭头西去是台州。今属台州的玉环岛,古属永宁县,而从距离看,彼洞比邻黄岩,是永宁往玉环的捷径,而这带人对玉环的情况也比较熟识,能为陶公提供大量的信息,为他后来去玉环埋下伏笔。
陶公在楠溪茗岙、云岭开田种稻,搞了两三年,效果极不理想,心中很是沮丧。于是去了闽北霍山(今宁德市霍童山),看看也不理想,于是就“复自海道还永嘉”,时在壬辰年六月(512)。回来后,永宁人告诉他,要这么多田种稻,只有木溜屿(玉环)了。原来王右军的妻舅郗昙在木溜屿开发了大量的塗田,经孙恩、卢循之乱后,也都早已废弃了。于是就在八月,从岭头出发,两三日就到玉环了。《华阳陶隐居内传》云:至木溜屿,形势殊好。大有古旧田墌,孤立海中,都无人居,甚可营合。十月司徒慧明至,欲留不得,相随而还茅山。
陶公到彼一看,形势不错,这下炼丹有保障了,真是个种稻蓄糠的好地方啊!陶弘景第八传弟子唐末杜光庭著书称此地为天下第七福地。于是捋起袖子大干起来,整理荒田,准备明年春耕。非常遗憾,这时梁武帝觉得这么厉害的好朋友不在身边看着,蹓开他的视线三四年了,越想越不对劲,就命司徒慧明去赶紧把他找来。可怜的陶公只在那岛上干了两个来月就被捸回南京茅山,心又极为不甘,讨价还价说回去也可以,但得先到鄮县(宁波古县名)阿育王寺让我受了五大戒才行!
陶公把在永宁县天师治堂里收的弟子周子良带去茅山,不想此子在天监十五年(516)十月二十七日就“羽化登仙"了,从此陶公再没有来隐居了四年的永嘉。永嘉只留下他那凌虚的仙踪,化作了文化记忆的碎片,被历史的清风吹得零乱了,拼也拼不起来。好比大若岩的白云岭,那片白云托着他飘去后,岭也被挖了,我辈何处吊仙魂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