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一个小孩都很想收到礼物的。
而我的小时候,父亲几乎从不会给我买礼物。
记忆之中,仿佛只存在过一件来自父亲的礼物——一只木制的玩具小鸟。其实我根本对它没有具体的印象。因为它只存在于母亲的反复的回忆中。长大的岁月里,母亲每讲起我的小时候,总是不忘提及父亲买过这只玩具小鸟。在母亲的描述中,它非常神奇——拨了发条,它就能飞。而幼时的我在院子里追着“飞翔的小鸟”,欢呼连连。我那时的快乐,母亲体会最深。从她重提此事的语气中,可以感受到:在母亲的眼中,这是父亲在对待小孩方面,做得最有创意的一件事。而在那个年代,一只“会飞”的木制小鸟,应该是一件很洋气的礼物。
每次母亲提到这件儿时玩具,我的记忆中总是出现这样的画面:在一个四周都是田野的小院子里,幼小的我随着一只“会飞的小鸟”的起落而撒腿奔跑着,欢声呼叫着。
但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想象。那时只有四五岁,我对于这段记忆实在模糊得像是从未发生过。
童年的记忆最深刻的是,我有一段时间疯狂地迷恋着同桌家的积木。他家就在我家附近,走过一条小路就到。我总往他家跑,为了玩他那装在大盆子里的满满的积木。他的父亲每次从外地回来,都会给他带很多很多礼物。积木因为积累了太多,只好装到大盆子里。于是,我每次见到他的父亲,都觉得万分庄严。而他其实是一个很和善的人,脸上总是带着春风般的微笑。那时,村里每年元宵节,小孩们都是会到前一年里有办过喜事的人家分领炒蚕豆。有一年元宵,因着同桌家的乔迁之喜,按照往年习俗,我跟随小伙伴们去同桌家领炒豆。他爸爸见到我,微微笑着,特别给我抓了满满的好几把豆。这是我童年时光里特别有富足感的一次记忆。
我非常羡慕同桌有一个这样温柔而慷慨的爸爸。更羡慕的是,他家里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玩具。尤其从那个大盆子里倾倒出来的积木,形状各异,色彩斑斓,简直是我童年里最华丽最奢侈的玩具。每次去他家,我都觉得去了一趟鲜为人知的宝藏。
他搬了新家后,玩具也升级了。我第一次玩“小霸王”,就是在他家。暑假里的很多个午后,我心满意足地沉浸在“小霸王”游戏中,忘了晚饭的时间……
有一次,不知什么原因,他拒绝了我玩他家的“小霸王”。然后,我们就吵架了。很长一段时间,我们不再往来。
断了“宝藏之旅”之后的那段日子,大概是我童年里最荒芜的一段时光。然而我又是倔强而又“有骨气”的小孩,就是不主动去与他和好。虽然我们不再讲话,但是我心底对他的羡慕一直在滋长。
大概在心底,也是有抱怨过我的父亲的。同样是在外面跑生意的人,别人的父亲显然更有爱一些。每一年,热切地期盼着在外跑生意的父亲回家,能给我带来一些新奇的礼物。然而,一次又一次,期待落空。大概被我追问过太多次,父亲终于在年关将至时,带回家一包糖果当作礼物送给我们。我们不知道有多兴奋!然而,拆开包装,被爱吃糖的我马上识破真相——那糖果根本就是在村口的小店里买的。大概从那一刻开始,我对父亲给我们带礼物这件事彻底失望了。
后来,父母去了镇上打拼生活。每到周末或假期,跟着外婆的我和弟弟,才得以和父母团聚。那时镇上的江滨公园时兴开办各种儿童游乐项目。我特别渴望登上摩天轮、跃入海洋球。但是父亲从不花钱给我们玩。我攥着父亲的衣角,边走边哀求,希望转身而去的他能回头。
父亲没有回头。而我的童年,就这样结束了。
而成长的岁月里,有多少曾渴望拥有的东西,也像那天父亲离去的衣角,再也攥不住了。
一直很令我羡慕的同桌,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是怎样地羡慕他,羡慕他有一个很会给他买礼物的爸爸。他大概也不知道他的那个家,曾是我儿时最向往的地方。那里有他贤淑慈爱的妈妈。永远记得有一次我们在他家边上的茭白地里捞茭白吃,不慎被茭白叶子割伤手指,是他妈妈把用来润滑织布机的机油,小心翼翼地点敷我的伤口。织布机织出的黑色絮球落在她的头发上、肩上,可是她的面容那么纯净温柔。穿过飘飞的黑絮,经过织布间的隔门,便能到达那个堆满玩具的房间。
记忆仿若有光。光芒之下,幼时的我和同桌堆着积木。一块块积木,被我们小心翼翼地搭建着。积木缤纷的色彩,把高楼装饰得像华丽的宫殿。我们的楼越搭越高,我们的快乐一寸又一寸地升级……
曾经,我们的快乐就是这样简单。
儿时的我们,也曾以为越长大,快乐就会越来越多的吧。
很多年之后,从母亲那里得知,那个我眼中的温柔而慷慨的同桌的父亲后来就很少回老家了,听说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。后来,他家的两个姐姐一直给父亲写信,但最后他跟外面的女人有了孩子,还是与同桌的母亲离婚了。又过了数年,听说他的父亲在外面也过得不好,又回老家了,为了争得村里拆迁,家里的那块地。母亲每次跟我提起同桌的家事,总会用一句意味深长的反问收尾:“你小时候不是很羡慕他吗?”
时光就像我们堆叠的积木,谁也不知道哪一秒会坍塌。而我们需要怎样的心理建设,才能接受塌落的结局?
积木搭建着高楼,下一秒就有可能倒塌。但是,当初我们有多幻想,就能堆得多漂亮。
小时候,我们用尽各种颜色的积木,费尽心思所盖着的富丽堂皇的高楼,多像我们向往的富足高贵的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