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字是记忆的迷宫,我像是带着毛线团在米诺斯迷宫探索的忒休斯,沿着细绳,对着脚印,捡起这段醉心草木的时光。
2019年春天,我在《玉兰花事》中写下:“曾祖父是村里第一个弃文从医的人,在那个盛产贫穷、疾病、饥饿、花草的村庄,用木头和砖瓦建起第一个中医诊所,种下了门前的玉兰。”“从曾祖父到祖父,从祖父到父亲,中医诊所的牌匾换了一个又一个,唯一不变的是门前生生不息的玉兰。”
从玉兰树斑驳的树干往上望去,是祖辈三代对中医的坚守。然而这段故事对当时的我来说,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,并不明晰。散文《玉兰花事》在《今日永嘉. 楠溪江周末》副刊发表后,编辑邀请我写一写祖辈三代对中医的传承,我诚惶诚恐地接下任务,在老人的口述里,抽丝剥茧探寻家族与中医、与植物的渊源。
辞去校长一职,醉心中医,最终承办四所联合诊所的曾祖父,传承并发扬家学,坚守半个世纪的祖父,还有“医德”启蒙,始终以德为先的父亲。他们的一生,和草木结缘,与生命对视。这些散落的故事组成了稿件《一家三代,守业不变》上了《楠溪江周末》封面。
上古神农点燃火把,用七七四十九天火把,尝遍三百六十种草药,明确药性与功用,化为《神农本草经》,从此,植物不仅能喂饱饥饿的皮囊,更是守护健康的精灵。承蒙不弃,2019年4月12日,在编辑的邀请下,在《楠溪江周末》生活版开设“本草堂”专栏,记录植物的药用、历史、文化、民俗……
2022年春天,文章集结成了《野有蔓草—一个人的草木朝圣》。这些与植物相关的文字大多写在夜晚,一台电脑,一堆古籍。夜晚的时间仿佛更加充裕漫长,没有了早上、中午、下午的划分,我能更从容地与文字对话。
书中所写的草木,多为日常所见:酢浆草、紫云英、薄荷、百合、银杏……春草会老去,春红会零落,他们春天回来,或许在秋天走开,唯独“文学不接受衰亡这种规律的制约”。在文字的长河里,我收集微尘般的历史瞬间。为了寻找植物背后的诗词歌赋、文史典籍、植物与医药、饮食的关系,“类书集成”“中医古籍”“医源世界”“国家林业和草原局政府网”“浙江 图书馆”成了我踏破铁鞋的检索网站,《花镜》《山海经》《本草纲目》《浮生六记》是创作的座上宾。
这段日子,我愿意称之为朝圣。古时人们代祭祀时用菁茅滤酒去渣,酒水从菁茅中滤下,供神饮之。酒水淋洗过神圣的植物,成为供奉神的用品。而我怀着敬畏,从古籍中寻找植物的释名、典故、诗词、药用,让古老的智慧漫过植物,再完成一次“过滤”。选择其中贴合生活的,或日渐淡忘的传说趣事。
这些故事微小、细碎,像杨柳的飞絮,像夜间映在水洼中的星光。星光和星光汇聚在一起,构筑成了我的“理想国”,没有高低贵贱,每一株植物都闪闪发光。我渴望靠近植物的内核,它们纯净,只需一点水就能洁净地生长,它们无私,入药,作果,为着其他生物的需要。它们的背后,是千年的文化、千年的月色与霜雪,是古人的生活与智慧,我寻找它们,便是走在一条蜿蜒的朝圣路上。
如果说“朝圣”还有什么起因的话,是六年前马老师的读书会。他说:“春天是十字花科的天下。”然后,抑扬顿挫地感叹:“好美啊!”仿佛时间都停了下来。只记得那个春天,参加读书会不敢吭声的我重重地把“美”字记下,那是我第一次觉得“美”是个多么高贵的词,“好美啊”是多么了不起的赞叹。
寻美,便是攀登在生命完善之旅的途中。我们在仰望高处优美的灵魂,也试图挣脱蒙灰的世俗。由于才疏学浅,这场朝圣之旅不免有疏漏不当之处。但我急于向你们分享,这些草木背后有我故乡的故事、有我父亲母亲、祖祖辈辈的故事。
这些故事里有楠溪水边箬竹开花结子——60年不曾遇见的奇观在饥荒年份出现,得以果腹的人们将箬子称为上天的恩赐,这些故事里有家乡盛产的瓯柑,在明清时期是解鸦片口毒的奇货。
故事发生在过去,而过去不应该不留痕迹地过去。于是,我写下他们,故事的主角是植物、是人、是声声不息的生命。愿草木生,生在人间,也生在你的心上。春日成书,春日相遇。谢谢你,和我一起来看看草木。